「加租加不下去,石诚吾开始要年例,就是每年过年,这些佃户要孝敬他,这佃户又开始出走。」
朱翊钧看完奏疏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激起了民变。
这石诚吾加租不成,要年例又不成,这个机灵鬼灵光一闪,想出来个好伎俩,办赌坊。
这事他一个人做不成,他就找了三县的缙绅,一共六家,都办起了赌坊,这不出三年,佃户人人欠了缙绅的钱,这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
每个人都一样,欠了钱,就底气不足,到这一步就好办了,自万历九年起,石诚吾为首的三县缙绅,就开始加租,除了加租之外,还开始索要年例。
「这个石诚吾!反了他了,朕的圣旨都敢违背!」朱翊钧看完了奏疏,已经出离的愤怒了。
办赌坊丶加租丶索要年例,还能说是偷偷摸摸的干,他居然敢公然违抗圣旨!
朱翊钧有明确圣旨,晚造豆麦丶油菜丶薯芋丶及姜菜之利,例不收赋收租,不得有违。
百姓种植番薯是不收税的,朝廷不收税,地主就没有名义收租,所以常田一般不种番薯,地主也不让,多数都是荒地种番薯,番薯是救荒粮,是为了活命的救命粮。
这不收番薯的税,已经执行了十四年了,只要是番薯推广到的地方,都知道这个禁令。
石诚吾办赌坊丶加租丶年例之外,还要收这些晚造粮的租!
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晚造粮租,彻底激起了民愤,皇帝老子都不收,你一个缙绅也要收!
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!
佃户万乾倡丶连远候丶郑三万等人,纠集佃户,号曰田兵,攻破瑞金后,再邀三县佃户共起抗租。
冯保俯首说道:「陛下,田兵攻下的三县,衙门还在,驿传畅通,还能跟巡抚衙门书信往来。」
「田兵要求立盟,盟约为减租丶除年节等项旧例丶关闭赌坊丶请均田令丶锄奸,只有朝廷答应了立盟约,三万田兵才会归田。」
其实田兵这样要求是非常危险的,正常情况下,皇帝会派兵来镇压,而不是答应他们的诉求。
但陛下不一样,百姓们又不是闭目塞听,一点事都不知道,从废除贱奴籍的操戈索契丶到浙江九营哗变,再到沈仕卿带着佃户反抗,高喊告诉我娘,我不是孬种,皇帝做出过一次次的选择,才让田兵选择等待圣命。
从宁都丶瑞金丶宁化三县知县,到赣州府知府,再到江西左右布政丶参政,江西巡按丶江西巡抚,这麽多臣子,在奏疏里都不敢说,其实这田兵之乱,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惯的。
皇帝惯的事情很多,但有一件事最重要,皇帝在浙江搞均田,搞得风生水起。
浙江还田的消息传到了江西,江西佃户一看,自己这边非但没有还田令,这些个缙绅还想方设法的加税丶年例丶赌坊,连晚造粮也要抽租,都是陛下的子民,怎麽如此天差地别,才最终闹了起来。
「江西布政使余立丶按察使王象坤,参政蔡国珍的奏疏说,他们为了不让民变进一步扩大,已经暂且答应了下来,可田兵仍然不肯退去,非要见到圣旨才肯罢休。」冯保告诉了皇帝地方的处置。
地方答应了,不答应田兵条件,反而派兵镇压田兵,这地方大员怕皇帝派京营把他们镇压了,那京营的口号是:上报天子,下救黔首。
而且田兵目前也没有冲击衙门,只是将办赌坊的三个缙绅之家的人给抓了起来,派兵镇压,激化矛盾,江西乱起来,乱兵可能不会杀了这些地方官,但陛下一定会。
答应下来,防止动乱进一步扩大,才是唯一的选择。
浙江台州知府李弘道的下场,告诉江西地方官员,这种动乱,想捂盖子是不可能的,遍布各州府县的稽税缇骑一定会奏闻皇帝陛下究竟发生了什麽。
可田兵还是不肯褪去,仍然占据了三县各要道丶市集丶衙门也被堵着,在这些起事的佃户眼里,地方狗官答应的根本不算数,皇帝答应的才作数!皇帝答应的事儿,这些狗官才不敢违背!
张居正丶王崇古丶王国光丶沈鲤等阁臣的浮票,态度还是很一致的,请皇帝圣旨。
阁臣的意见是还田令既然在浙江起了头,那就不可避免的会向整个大明腹地推行,即便是现在没有执行还田令的条件,也要减租,降低地主从土地上的获益。
王国光的意思明确,只有减租,才能让这些乡贤缙绅放弃土地租税,转向工商业投资和发展,才能让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,转向大规模自由雇佣生产关系,才能完成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。
乡贤缙绅这些地主,是生产力丶生产关系进步的阻力。
「下旨江西,对了,把这三个办赌坊丶收年例丶还要收晚造粮的缙绅,统统给朕押到京师来!」朱翊钧选择了认可内阁的意见。
很多事看似有很多选择,但其实万历维新走到今天,朱翊钧只有一个选择,走下去。
田兵的要求,唯一比较困难的其实是还田令在江西执行。
还田令的执行是需要一定基础的,其中最大的基础就是佃户们意识到这是朘剥,这样朝廷才能有底气去支持,而田兵们这麽一闹,还田令最大的基础就有了。
但这不代表还田令就可以着手推动了,江西的情况比浙江要糟糕很多,浙江有九营,浙江衙门有的是银子,多到要修浙东运河的地步,但是江西比浙江穷,而且没有九营,要执行还田令,没有那个条件,强行推行没有意义。
「这三个县的县令是乾净的吗?朕以为不是。」朱翊钧看着奏疏,面色凝重的说道:「石诚吾为首的三家缙绅,搞赌坊丶加租丶收年例,最后逼出了民乱,县令能不知情?」
「这里面要是没有故意包庇,朕这个皇帝也不要做了。」
「贪墨点银子也就罢了,搞出民乱来,就是罪责了。」
为虎作伥,伥鬼背后是老虎,这三家缙绅搞成这样,要是没有地方衙门给他们撑腰,他们不敢做的如此过分。
朱翊钧从奏疏上看不出什麽,他下的圣旨也是安抚百姓,他需要稽税缇骑的塘报,再做出进一步的决定。
没有让大明皇帝等得太久,因为驿路并没有断绝,所以缇骑的塘报和地方官吏的奏疏,是前后脚抵达了京堂,大明皇帝和京堂百官,才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貌。
赌坊丶加租丶索要年例丶收晚造粮租,都是这次田兵之乱的背景,其实大明百姓两百多年,也都是这样过来的。
真正把百姓怒火点燃的是,宁都县衙役夥同石诚吾家丁下乡收租,暴力收租的时候,出了人命。
乡民找到了村里的耆老,请耆老主持公道,耆老拿出了潘季驯还在江西时的政令,潘季驯在江西收租是问田主收租,而不是问佃户收租。
当时潘季驯举着刀逼迫乡贤缙绅低头,潘季驯已经到绥远五年了,乡贤缙绅们不愿意再继续承认地租里包括朝廷税赋了。
村里的耆老拿着潘季驯当年的榜文,不肯交额外的田赋,缙绅的田,田赋都在地租里了。
这推搡之间,石诚吾的家丁,把耆老给推倒在地,好巧不巧,耆老磕在了石头上,六十多岁,就这样走了,怒火才彻底被点燃。
收税就收税,杀人要怎样!
已经消停了十多年的衙役下乡收租,才是导致民乱爆发的直接原因。
「朕的斗争卷还是说的很明白,这些人能够读一读阶级论的第三卷,也不会折腾出这些事了。」朱翊钧继续翻阅着塘报对着冯保说道。
冯保思索了片刻说道:「陛下的意思是,最后一把米?」
朱翊钧闻言点头说道:「对,就是说矛盾和斗争的突然性,但是念经的话,有些晦涩,你这个最后一把米的说法非常贴切。」
最后一把米是个贴切的说法。
矛盾和斗争的爆发具有突然性。
县令丶衙役丶乡贤缙绅丶家丁,并不想把穷民苦力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,因为历史无数次证明了,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,天倾地覆的时候,穷民苦力是会反抗的。
而佃户们一直在忍让,佃户自己在劝自己。
赌坊是赌徒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贪欲;加租是以前收那麽多,现在是恢复;年例是孝敬,毕竟缙绅们手里的田契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;收晚造粮租,这山水之间,每一寸都是有主的。
直到村里的耆老,死在了面前,自我欺骗彻底失效,从温顺任人欺负,到拿起一切能拿起的武器进行反抗,在片刻之间就变成了无法收场的巨变。
浙江台州府知府镇压佃户的时候,也是这样,李弘道到死都没想明白,这些温顺的佃户,为何突然就开始反抗了?
土地所有者或者权力拥有者,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丶衙门朝廷,不能清晰的知道并决定谷租丶藁税丶私求,到何种地步才是极限,不清楚自己索取的是不是百姓米缸里的最后一把米。
原因也非常简单,因为肉食者不参于劳动,所以不能正确的衡量劳动所得,也意识不到这些米粮已经是最后一口了,肉食者往往觉得还能再压榨一些出来,满足自己对物质丶财富的占有欲。
朱翊钧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:「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丶包括衙门朝廷,都觉得还能再要一点,百姓还有油水,还能再榨一点,自己都没意识到,自己已经把手,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。」
「同样,穷民苦力也不知道自己忍耐的极限在哪里,再忍一忍,是多数人的选择,可在某些事情突然发生时,那根线就绷断了,只能选择抵死反抗,然后由点及面,烧遍整个大明。」
「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,后悔莫及了。」
第三卷斗争卷,最终都会导向那个自然而然的推论,大明必亡。
矛盾激化的突然性,让斗争爆发的冲突,没有明确的界限,无法预料,这种不可控,让张居正无法接受。
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,这其实是可以防范的,防止矛盾斗争激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,要解决实在是再简单不过,不过分朘剥,留一口饭给百姓吃,就不会闹到天崩地裂。
阶级论的第二卷,讲的就是分配。
「把这三个县令也一道抓到京师。」朱翊钧又下了一道明确的命令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