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5章 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
在一个无法继续扩张丶没有新增利益进入的封闭系统内,这个系统内的既得利益者,总是趋近于无限扩大自身的利益份额。
张居正将其称之为兼并,并且一针见血的将其归纳为天下困于兼并;
王崇古将其称之为臃肿和僵化,臃肿和僵化互相作用,最终导致组织失去活力,失去新陈代谢的能力。
后世将其称之为,王朝周期律。
朱翊钧没那麽大的本事,能改天换地,他的权力很大,但他的权力是皇权,他可以写出阶级论的第四卷,但终究只是写出来帝制必亡,却无法获得广泛认同。
连朱翊钧身边的人,都在反对他,包括了皇后,她是皇后,她儿子也是要做皇帝的。
连阶级论的第三卷,大明必亡的斗争卷,依旧被广泛反对。
大明朝堂明公们,都是批判性使用,既然已经明确的知道了灭亡的路径,就阻止灭亡丶衰弱和腐朽的进程,最起码让天崩地裂来得晚一些。
本质上,朱翊钧出卖了皇权绝对统治的属性,积极开海,结束封建统治的强人身依附,甚至解绑了臣子对皇权的依附关系,给大明带来足够的增量利益,
在发展和扩张的同时,利用对增量利益的分配,换取内部矛盾的缓解。
这就是万历十五年以前,朱翊钧在做的事儿,朱翊钧出卖了过多的皇权绝对统治属性,包括建立了四个海外总督府,册封各种开拓勋爵,这些不是简单的放权,是在肢解皇权的神圣性。
朱翊钧已经掀起了关乎于自由的思潮讨论,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样,再也无法停止。
朱翊钧,已经是帝制的掘墓人了,或许因为他的英明神武,他的不忘初心,能让帝制延续一段时间,但该来的终究是要来。
张居正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,试图用恩情叙事,来弥补皇权绝对统治的损失,效果是极为显着的,恩情叙事,目前朝廷内外丶大明上下都可以接受。
因为大明皇帝真的可以用各种手段,带回海量的白银。
「那麽需要借债吗?法兰西没有那麽多的殖民地,海外收益实在是太低了,近五百万银三年付清是不是压力很大?朕可以为慷慨的蒙莫朗西公爵提供一笔庞大的借款,利息很低,只有4%,可以四十年还清,就像是葡萄牙那样。」朱翊钧目光炯炯,兴趣盎然。
赚钱是最重要的,只要朱翊钧还能赚来大量的银子,大明国朝各个阶级都会坚决拥护陛下的统治,甚至高呼不可战胜!
债务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奴隶,同样,也可以将一个国朝变成奴隶。
五百万银的三成定金是一百五十万银,二十条五桅过洋船的内部售价是一百万银,哪怕是马丽昂的父亲失败了,大明已经赚钱了!
朱翊钧的目的很简单,持续性的输出债务,而且马丽昂的父亲成功了也不敢轻易毁约,因为那代表着跟大明国朝的绝对决裂,无法和大明继续友好通商。
马丽昂深深的吸了口气,皇帝现在这个嘴脸,跟威尼斯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,完全没有区别!
神圣先知的光环,立刻碎成了渣,这让马丽昂有种偶像摔碎了的挫败感。
她听说了太多的传闻,清楚的知道,只要涉及到了白银的事儿,皇帝就会失去智者的风范,变得陌生起来!
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,还是让她有些难以接受。
「陛下,法兰西还是有些银子的,不是安东尼奥,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!」马丽昂强调了法兰西和葡萄牙的不同。
葡萄牙的殖民地再多,过去现在都不属于安东尼奥,其实也没人看好安东尼奥。
安东尼奥登上王位后,还是大明的使者徐璠等人前往法兰西和英格兰,换取了两国对安东尼奥国王的承认。
当然朱翊钧也不看好安东尼奥来着,是安东尼奥自己争气。
朱翊钧眉头一皱,居然不肯借钱,想想也是,法兰西是政治紊乱,地盘又没丢多少,这些大公爵还是很有钱的。
他想了想说道:「这样啊,那需要培训吗?」
「你知道没有人天生就是船员,所有的船员都要学习,而驾驶船只需要一些技巧,恰好,大明有最多的五桅过洋船,我们可以帮助法兰西培养足够的水手,来应对西班牙的海上优势地位!」
「法兰西缺少水手,大明可以为你们培养,否则这些船,就是帮你们开回去,你们也不会使用。」
马丽昂眼前一亮问道:「可以培养舟师吗?」
「那恐怕不行。」朱翊钧立刻马上回答道:「这不是付钱就可以解决的,就像是快速帆船,费利佩打算付款五十万每艘购买,但大明一年也就制造十二艘,还要列装大明水师。」
「那算了。」马丽昂大失所望,大明培养的舟师,可是闻名整个世界,大明是唯一一个能系统培养领航员的地方。
法兰西也是有些水手的,虽然没有成建制的海军,但找到足够的水手不是问题。
一个优秀的舟师,可以让航程时间减少三分之一甚至更多,而海上迷航更加危险,可以说,一个船长拥有一名舟师辅佐,会让航海变得更加顺利。
可惜,大明为了白银可以出卖很多东西。
但有些东西,大明则喜欢关起门来,拒绝任何人的窥视,比如蒸汽机丶比如快速帆船丶比如高斤舰炮的军械制造等等,都对蛮夷紧紧关上了大门。
别说蛮夷了,连大明人要了解这些,都要倒查祖宗五代,最大限度的进行保密,要窥视其中的秘密,实在是太难了。
马丽昂跟皇帝陛下谈完了生意,十分郑重的请求道:「听说先知送给了北同盟使者一句忠告,对艾恩马伦进行了赐福,还请陛下给我的父亲一些忠告吧。」
朱翊钧还是不习惯马丽昂这个大牧首的宗教叙事,他摇头说道:「那不是赐福,就是谈到了誓绝法案的时候,朕基于他们的抗争,谈了下看法,他们需要自己去奋斗,为了尼德兰的自由自我奋斗。」
「就像是大光明教的教义说的那样:没有救世之人,唯有自救。」
这一句的确是大光明教的教义,而且是核心教义之一。
大光明教的教义里是没有神的,这是朱翊钧愿意和这些信徒聊一聊的原因,因为没有神,所以没有救世之人,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自己的未来。
马丽昂再次郑重请求:「迷途的羔羊,需要在迷雾中寻找一个方向。」
「那朕祝他成功吧。」朱翊钧思索了下,他也没有什麽尖锐的观点去评价,法兰西的情况,并不明朗,朱翊钧只能祝福这位孤注一掷的公爵,能够成功。
「感谢陛下的祝福。」马丽昂有些无奈,大明皇帝似乎不是很看好她的父亲,并不打算给更多的指导意见。
马丽昂眉头紧蹙的说道:「我在四夷馆看完了大明一年以来的邸报,似乎在大明的浙江和江西,发生了两次不同规模的叛乱。」
「大明人似乎比泰西人更没有忍耐性,他们会用自己的行动,来表达自己的不满,让我难以理解的是,陛下并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,甚至在纵容。」
马丽昂无法理解,大明人都如此幸福了,能够成为天朝上国的上民,居然因为一些税赋问题,就对抗帝国的统治!
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野,大明人要比泰西人幸福。
在泰西的城市里,需要忍受那些无处不在的粪便,要小心踩到粪便和小心从天而降的排泄物,糟糕的卫生环境,导致了更多的疾病,医院是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,而大明有制度性的惠民药局;
而在乡野,大明人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,甚至将自己的雇主绑起来签订盟约,而泰西正在圈地运动,连罗斯国都在建立农奴制,大明的农户却可以数个县丶府联合起来,抵抗朝廷的藁税。
朝廷的决策,更加古怪。
朱翊钧认真思索了下这个问题,摇头说道:「这个问题十分的复杂,但是朕想说的是:大明人非常的勤劳,很能吃苦,在朕看来,大明的大多数人,是世界上最好的臣民,没有之一。」
「朕能作为他们的君王,是朕的幸运,这个龙椅是继承先帝的,是血脉传承下来,不是朕的功绩。」
「朕初登基时,也常常对左右近侍说:朕德凉幼冲,谁为万民奔波,谁才是万民之王,时至今日,朕这个皇帝,勉强对得起天下亿兆瞻仰,千万期许。」
「事实上,占据了多数的穷民苦力们,稍微给些温情,他们就会感恩戴德,觉得乡贤缙绅是大善人,觉得朕是个好人。」
「在朕看来,大明的百姓是极为温顺的,如果不是走投无路,实在没办法了,他们不会这麽做,所以朕认为他们这麽做是合理的,所以朕要支持他们。」
「大明是一个疆域辽阔丶人口众多的国朝,一亿三千万丁口的管理,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儿,如果朕不支持穷民苦力,穷民苦力在杀死乡贤缙绅之后,杀死势要豪右,直到杀死朕,杀死大明为止。」
「这种事在中国,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。」
中原这片土地,王朝在轮回,你非要把老百姓逼到绝境上,那就真的不能怪百姓不再认可大明了。
马丽昂完全无法理解皇帝的这套逻辑,就像大明皇帝无法理解泰西宗教战争的残酷一样。
她摇头说道:「富有智慧的先知,我不敢认同您的说法,大明人并不温顺,伦敦街头的乞丐,基辅无穷无尽的农奴似乎更加温顺,他们似乎从未想过反抗,而是寄希望于虚无的丶不在人间的神,来拯救他们。」
「尊敬的陛下,我没有要在大明传教的意思,即便是大光明教,大光明教是对大明叙事的一种异化。」
大明人温顺?泰西人的血都快被抽乾了!
除了尼德兰人选择了反抗,就这,尼德兰人也分成了两派,甚至投降派占据着上风。
马丽昂不认为大明人温顺,她甚至觉得大明的百姓的反抗过于激烈了,攻入县城,将乡贤缙绅吊起来,逼迫朝廷立盟减税。
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她还听说过一个人名,叫黄巢,居然把那些千年传承的家族,直接全家抹去了,就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。
她的父亲手下,有些徵税官,世世代代,都做的非常非常过分,放到大明,早就被皇帝给斩首示众,平息民愤了。
她这些话,不是为了蛊惑陛下准许泰西的教派在大明传教,大明对米面粮油更感兴趣,对神和神的话,不是特别感兴趣。
她是抱着朝圣的目的来到大明,见到先知还是一如既往的富有智慧,她会心安,回到泰西,她可以对着信众说,她曾经目睹了智慧本身。
朱翊钧思索了下摇头说道:「宗教的确是一种比较廉价的维稳手段,但朕是人间的君王,是万民的皇帝,不是神的仆人。」
「神又没有步营,凭什麽让朕要做他的仆人?这不合理,神连步营都没有,就想要朕屈服,这太可笑了。」
「我这里有阶级论的第三卷,黎牙实已经翻译成了拉丁文,你可以拿走去看看。」
朱翊钧示意人拿来了第三卷斗争卷,既然不远万里来到大明,就把斗争卷带回去,总不能空着手回去。
「慷慨的先知啊,原谅我的贪婪,有汉文的吗?我想拉丁文在翻译过程中,终究会损失本意,我能艰难的看懂汉文。」马丽昂对拉丁本阶级论不喜欢,她喜欢原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