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6章 涌动(1 / 2)

食仙主 鹦鹉咬舌 4891 字 25天前

第546章 涌动

裴液当然不清楚,他既不知什麽立场,也不懂什麽共识,茫然抬头望向女子。

「朱哲子既无门楣,又乏依撑,当年能立于天理院中,乃至如今成士林之马首,只因其在天人之观上不可忽视的成就,足以开宗立派。」许绰倚在靠背上,缓声向身旁少年讲述着,「你未知当年之事——神京士林攘攘,无数名儒为其摇旗呐喊,盖因不是朱问需要他们的助威,而是他们需要认同朱问来证明自己是有知之士。」

「然而今日你也看到了,他至今也只收了一个弟子。」许绰继续道,「你若稍微了解过些士林风声,就该知道如今『朱哲子』这个名字还有没有当年的威风。」

「……」裴液不曾了解过,但那夜绿华台上他亲耳听见过两名士子的言论——何止是没有威风,简直有些令人避而远之。

「即便没有如今的压力,朱问这个名字也已是士林一道令人沉默的旧声了。」许绰道,「朱问此生至今,只有两次立在士林之前,皆掀起动荡的风暴。第一次便是天人性理的构筑,以其超逸慎正惊艳诸人,天下究理之儒景从纷纷,承于此理大翼之下。彼时朱问一介白身,无论入不入天理之院,皆退可为儒道一极,进可为紫衣大公,几十年后之天下学宗,必应于其身。」

「但朱问避开了一切洪流,他倒并非一一拒绝那些讲学与邀请,而是根本令人找不到,径自进了天理院中,只因这是一隐世的遮蔽。」许绰道,「然而其人虽不受声名,性理之论的光芒却不会掩去,无数士子荫于此下,诸多大儒也接过朱问抛下的名利,至此,士林欣欣向荣,应是两全其美。」

「然后就是朱问第二次现于人前了。」

许绰轻叹一声:「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坛讲学,应者云集,他在坛上木声读了一篇写好的文章,你若去找的话还能看见,叫《性理十纠》。」

裴液怔然看着她。

「他读完便走了,掀起的浪潮却冲向了整个士林,他在文章里指出了先前性理论的十处致命的错误或疑义,将自己的立身之基拆得七零八落。而更加致命的是……他在文末说自己尚无力求得真义。」

「……」

许绰没再说话,裴液也明白了。

他坐在院中望着夜空,安静了一会儿。

「所以你知道朱问是个什麽样的人。」许绰轻轻叩着桌面,「他无意从驳杂纷乱的现实中去与人持论辩经,他相信真理就是真理,由之追求的是世界必然存在的唯一真相,再由此返回人间,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——正所谓先得天人之理,再通古今之变,而后知治乱之所在。」

裴液定了一会儿,但下一刻又微微蹙眉道:「可这不就是天理院的信条吗,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?」

许绰摇摇头:「天理院剩下三位哲子,南修,卢春水,闾鼎,其中只有南修是奉行此信条,可惜与我们背道而驰。」

「为何?」

「因为南修正是『二天论』最绝然的反对者,他笃信天一的基本观,斥骂『二天论』是许相出于政治目的的偷手,有污格物求是之精神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某种程度上,他是骂中痛处了。」许绰笑叹一下,「而剩下两人,你其实都不是全然陌生了——你幻楼所见那名哲子,正是卢春水;而闾鼎,已然花甲之年,正是国子监的祭酒,你在国子监的许多事情,乃至《四气玉烛剑》的问询,都是过他手的。」

「这两人……有其他立场吗?」

许绰默然一下,轻叹:「卢春水是卢家当代梁柱之一,手段高妙,既负世家之势,又有清美之名,卢家在朝堂影响既远且深,少不了在儒家内部的扎根;而闾哲子,正是许相的老师。」

裴液渐渐明白:「他们……其实都更注重眼前的现实。」

「不错。」许绰点头,「他们其实关注的是大唐的命运,只是正如朱问与南修一样,一者欲大唐稳固,则立在『天』上;一者欲大唐久长,则立在『人』上。」

裴液点头恍然:「所以,朱哲子和闾哲子是站在『二天论』这边;南哲子与卢哲子是站在『一天论』那边。但这四人间的立场目的又全然不同,若换一问题,可能又重新洗牌……」

他喃喃着,一时颇觉奇妙。

许绰含笑看着他:「但即便如此,他们四人在明面上却一定都极坚决地承认一件事,那正是我们能修改天论的原因——你知道是什麽吗?」

裴液抬头看她。

「天理客观且至高,现实需依据天理而修正自己。」许绰缓声道。

「……」

裴液一霎明白了。

盖因即便卢春水与闾鼎真正目的在于政治博弈或者大唐路线,只是以天论为手中武器……那首先要维护的,也得是天论本身的权威性。

如果卢春水表露他所需的仅是五姓治国,根本不在乎什麽昊天之意,那麽首先崩塌的反而正是如今的大唐国体。

裴液至此才真正明白这天子城里正在进行的游戏,无论在国子监当学子还是在修剑院当剑生,都一定不会得到这样清晰的视野,冬夜很安静,他也安静了一会儿。

他下意识瞥了许绰两眼,这位女子还是那样旷世秀群的姿容,在雄主般的从容中又带些书生般的清弱之气,兼以柔婉的娴雅,实在美得很容易令人痴迷。

不过裴液自认不是这种人,他这时感受到是另一种魅力——他一直听说许绰在忙,这时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,只觉这位女子就像这庞大帝国的棋手,那腹中不知还蕴藏着多少惊人的远谋,又有多少已经布下线条。

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幸坐在身后旁观。

「偷看我干什麽?」许绰挑眉。

「……」

裴液没说话,低头勾了勾怀里小猫的下巴。

许绰视角里这时少年倒也像一只时凶时乖的黑猫,这个比喻令她有些莞尔,不禁心想初见时全然认真地待他以诚,把他当个偏执杀神来看。如今瞧来其实比想像中随和很多,往后可以多逗逗,想来也不会炸毛……

「那个,《秋千索》什麽时候写?」这人形小猫忽然抬起了头,仰头看着她。

许绰挑下眉:「还『什麽时候写』,我都写完交过去了。」

「……?」

「这是什麽表情,我又不知你什麽时候回来,明天我自己也要忙了,岂有时间一直等你。」许绰低头翻着书淡声道,「反正这几天忙,下次再说吧。」